離開茅臺時,李保芳如釋重負。“現在卸下了這份沉甸甸的擔子,能夠平安離開現在的工作崗位,已經是一件非常高興的事了。”
作者:喬 雪
編輯:江 岳
兩側河谷內,上千家酒廠掩映其中,日日受氤氳濕氣照拂。待到高粱發酵,蒸煮,濃郁酒香綿長柔滑,就在貴州懷仁這一角,慢慢散開了。
赤水河上游,有一座茅臺鎮;茅臺鎮里,有一座茅臺酒廠。
它是赤水河畔最傳奇的存在:值錢,目前總市值突破2萬億,超過貴州省2019年的國民生產總值;動蕩,人事更迭頻頻,每番大變動都為人矚目。
最近的一次,發生在7月13日。貴州省紀委監委通報稱,貴州茅臺酒股份有限公司原副總經理張家齊、茅臺學院黨委書記、副院長李明燦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接受審查調查。
對于茅臺,這樣的故事并不新鮮。
過去幾十年中,在這座彌漫著醬香味的王國里,手握權力的男人們,在不同時空之下做出過不同的命運抉擇,也不同程度影響著“茅臺”二字之于國人的意義。
人物來往更替,變化總是永恒,唯有赤水河永不停歇,見證著這一切。
01、教父
季克良擁有一只昂貴的鼻子。
鷹鉤狀,挺拔,這只鼻子外表無異,卻能區分出幾百種濃度年份不同的茅臺酒。這得益于日復一日的堅持——他從25歲進入茅臺酒廠,此后幾十年里,每天必喝二兩茅臺。在此之前,他不喝酒,生平第一次喝茅臺,是從老家去茅臺酒廠報到時,途徑遵義,花三毛六分錢買下一杯嘗嘗味道。
季克良肩負重任而來。
茅臺原本作為國宴用酒,名聲在外,卻在上世紀60年代日漸衰落,1963年的全國第二屆評酒會上,茅臺酒從頭一年的第一名直接掉到第五名。高層聞訊后下令,調動外部人士前往茅臺鎮,提升茅臺酒質量。
作為香餑餑的大學生被寄予厚望。當時的輕工業部迅速著手選拔畢業生,而食品發酵專業的季克良,便成為被選中的那個人。
1964年夏天,大學畢業生季克良出現在茅臺鎮。他從老家江蘇南通跋涉六天才趕到,出現在他眼前的,是一座破敗廠房,連扇大門也沒有,宿舍也是用酒壇砌起來的。全廠300多人,年產量220噸,虧損嚴重——“國酒”榮耀早已稀釋在歷史之中。
25歲的季克良大概也沒想到,自己會成為改變“國酒”命運的那個人。
他一頭扎進了酒廠,在車間,他跟基層工人師傅一起親歷每道環節。茅臺雖香,釀造環境卻很惡劣,高溫環境下,工人身上全是濕漉漉的。從凌晨兩三點,一直工作到下午兩三點是常有的事。
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茅臺的釀造工藝是師徒相傳,勾兌出來的味道如何,全取決于師傅的主觀感受。大學生季克良成為那味轉化劑——他在1964年發表文章《我們是如何勾酒的》,用科學理論解釋白酒勾兌,分析茅臺酒所代表的醬香、醇甜、窖底三種不同香型,第一次把“香型”的概念引入了白酒行業。
這為迫切想揭開茅臺神秘面紗的業界找到秘辛,也讓初出茅廬的季克良逐漸站穩腳跟。
1983年,44歲的季克良出任茅臺酒廠廠長。此時,距離他喝下第一杯茅臺酒,已經過去了19年。
茅臺酒廠慢慢走上了工業化之路。1991年,現代化質量管理體系被引入,泥瓦房車間被拆除,設計改建,擴大產能。在季克良的主持下,茅臺先后建立了 18 項管理標準,14 類技術標準。
標準化的茅臺誕生了,老字號也慢慢復活了。
茅臺廠區內,買酒、拉貨的人絡繹不絕,有人花時間排隊,買幾箱茅臺酒,再轉手一賣,就可以賺到一年工作的收入。
但這樣的春暖沒持續多久,1998年,亞洲金融危機的黑天鵝就來了。茅臺酒廠再次陷入寒冬,季克良挨訓了——此時的茅臺酒廠,盈虧關系的不僅僅是企業生存,還有整個貴州省的GDP。
季克良“不服氣”,買了一張車票就去了山東,決意考察當時在市場上風光無限的“標王”秦池。剛到秦池門口,他就被眼前曾經熟悉的情景震驚了:車水馬龍,人頭攢動,有小板車拉酒的,有手扶拖拉機拉酒的,有方向盤拖拉機拉酒的,有貨車拉酒的……熱鬧非凡。
雖然“秦池”的好光景只是曇花一現,但季克良由此頓悟到營銷的重要性。而此時茅臺還沒有屬于自己的營銷網絡。
茅臺開始補課。
茅臺定下1998年要完成2000噸的銷售任務,但當年山西朔州爆出假酒案后,白酒市場疲軟,到7月,茅臺只完成了700噸的任務,只達到30%。
這時,季克良令后生袁仁國扛起銷售重任。后者在酒廠廣發“英雄帖”,組建起一支18人營銷“敢死隊”,把茅臺“壓箱底”的30年、50年、80年陳釀拿出來搭售,很快就在市場上引發轟動,也借此鞏固和經銷商的關系。年底,茅臺如期完成銷售,還同比增長13%,創下當時茅臺歷史最好的銷售業績。
這成為日后茅臺崛起的序曲。
另一章序曲在2001年奏響,那年8月,股票代碼為“600519”的“貴州茅臺”在上交所上市了。在傳統的“八大名酒”中,茅臺是最晚登陸資本市場的,它的開局略顯被動。但勝利,并不總與早晚相關。
時代給予改革者以重賞。2003年,茅臺產量首次突破了一萬噸,在產量突破萬噸舉行的慶祝活動上,季克良感慨,“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。”
02、落馬者
袁仁國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。
他在18歲高考落榜后進入茅臺當工人,因為字寫得漂亮,被提拔為秘書,隨后又是辦公室副主任,逐漸靠近茅臺酒廠的權力核心。
2000年,早已超過國家法定退休年齡的季克良需要物色一位接班人,袁仁國成為那位幸運兒。
圖:貴州茅臺前任董事長袁仁國
季克良或許在他身上看到過很多自己的影子,比如,不服輸。
1989年,這位年輕人曾經向季克良主動請纓,要去北京,為茅臺爭取國家一級企業的評選——此前,茅臺不被評委會看好,后者認為茅臺酒廠屬于傳統企業, 作坊式生產與國際標準相差太遠。
袁仁國不甘心。在北京,他軟磨硬泡拿到入場券,回到茅臺鎮,他又親自擔任評選辦公室主任,全力備評。那段時間,他基本就住在廠里,逐一落實大小指標。
次年,國家一級企業的牌子,如愿掛在了茅臺酒廠的大門上 。
季克良曾經對外解釋:“茅臺這種傳統工藝的企業,領導者必須要深入基層,在生產中汲取養分。我是這樣走過來的,我的繼任者也應當如此。” 偏好且重用自己人,似乎是傳統食品制造業的習慣,茅臺的袁仁國,蒙牛的牛根生,皆是如此而來。
但季克良沒有想到的是,這代年輕人已不如自己那代人般單純。在巨大的名利面前,人性總是脆弱的。
從1975年進廠,到 1998年坐上總經理的第二把交椅,袁仁國的仕途來得不那么輕松。他想牢牢抓緊,"我早就把我的生命和血液,融入到茅臺之中。"
袁仁國野心勃勃:他想讓茅臺成為全球酒王。
當時全球酒水市場上三巨頭鼎立,法國波爾多、保樂力加(Pernod Ricard,世界頂尖洋酒商)和英國帝亞吉歐(Diageo,全球最大洋酒公司)共同稱霸。尤其是帝亞吉歐,分別在紐約和倫敦交易所上市,占據了全球30%以上的洋酒市場份額,旗下擁有尊尼獲加、溫莎、百利、摩根船長等品牌。
而當年茅臺市值僅為200多億美元,是帝亞吉歐同時期市值的1/4。
袁仁國以野蠻人的方式開始快跑。在時任董事長季克良的支持下,他迅速組建營銷敢死隊,在全國鋪起龐大的經銷網絡,把利益與經銷商深度綁定。建立專賣店,死磕打假,嚴格追責。
他豁得出去。一次跟經銷商吃飯,對方使出激將法“你喝一杯,我批100箱茅臺酒”,袁仁國直接干掉了三大杯,對方也爽快兌現了承諾。
這套打法很快收到成效,到1998年年底時,茅臺創下了歷史最好的銷售業績。
2001年,袁仁國被任命為上市公司貴州茅臺的“董事長”,一個新的時代就此開啟。茅臺雖然勢頭不錯,2001年的全年營收達到16.18億元,但相比五糧液的47.2億,依然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一。
53度的飛天茅臺,被袁仁國打造成爆款,其價格也一路飆漲。直到2012年八項規定出臺,此前囤貨的經銷商坐不住了,一度出現800元一瓶的拋售價。年底的經銷商大會上,袁仁國便放出狠話:
“53度飛天茅臺的零售價不能低于1519元/瓶,誰低價賣酒取締誰,毫不含糊”。
飛天茅臺穩住了。它守住了中國最昂貴白酒的身份。
圖:飛天茅臺酒
在袁仁國對經銷網絡的強勢管理之下,貴州茅臺的營業收入也步步高升,2008年超過了五糧液。2017年,貴州茅臺超過帝亞吉歐,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酒企。此后,再未讓位于人。
袁仁國的位置也逐漸牢固。2011年,他身兼茅臺酒廠董事長、總經理等多項職務,成為這座帝國里最有權力的男人。
然而,他沒能躲掉被驕傲反噬的命運。
他確實不容易。成績令人炫目:從普通工人至此,他帶領當時市場占有率0.01%,產量5000噸小酒廠,成長為營收增長近50倍,凈利潤增長70倍的帝國。于是,他順理成章把自己當作白酒王國的國王,縱情享受王位帶來的奢華。
茅臺這家企業所面臨的挑戰,不只是商場上的博弈,更是人心的考驗。
蘇東坡在江北瓜州任職時,常和一江之隔的佛印禪師論道。一日,東坡居士自覺修持有得,便作詩一首,記錄他對佛教堅定的信仰。詩曰:“稽首天中天,毫光照大千。八風吹不動,端坐紫金蓮。”禪師讀后批了兩個字,讓書童帶回。東坡拆開一看,法師寫 “放屁”。東坡怒不可遏,立即登船去理論。哪知佛印早已在江邊等候了。他對東坡說,怎么一個屁就把你打過江來了?你不是說自己八風吹不動嗎?
季克良遇到過這陣風。90年代,當茅臺供不應求的時候,有人曾建議,茅臺可以按照時下的風氣,由代工酒廠生產貼牌銷售,或者直接授權小酒廠來增加銷量。這股市場的龍卷風,可以為他個人吹來源源不斷的金幣,但季克良如入禪的老僧一般,心靜如水,拒絕一切貼牌和授權,堅守住了茅臺的品質和底線。
時過境遷,當袁仁國走在這股風里,他心神蕩漾了。
他把茅臺打造成緊俏的硬通貨,也熟練利用這套工具,搞政治,做權錢權色交易,大搞家族腐敗,最后,虛假繁華都在鐐銬刺眼的反光中落下,2018年5月,袁仁國突然緊急卸任所有職務,2019年6月,貴州省人民檢察院對袁仁國提起公訴,后者當庭認罪。
袁仁國曾在央視反腐紀錄片《永遠在路上》的鏡頭里表示,“是反腐拯救了茅臺。”2012年,中央開啟反腐大戰,茅臺被迫從公務消費轉型,主攻商務消費、個人消費及休閑消費市場,變身白酒中的愛馬仕,從而獲得新生。
幾年之后,他的結局讓那句感言顯得滑稽和諷刺。更具黑色幽默的是,袁仁國被提起公訴的同一天,茅臺股價首次漲破千元。
袁仁國的茅臺時代,就此終結。
03、空降派
時隔50年,當李保芳走進茅臺酒廠大門時,他肩負的角色,與當年的季克良有幾分相似。
改革者。
他們都被高層寄予厚望。區別在于,季克良是有著一身沖勁的年輕大學生,而李保芳兼具身份與經驗。作為貴州省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黨組書記兼主任,他接手茅臺的意味很明顯,“奉貴州省政府之命對茅臺進行內整,斬斷原有的利益鏈”。
那是2015年,袁仁國的職務是董事長兼黨委副書記,李保芳是黨委書記兼總經理。
很明顯,這是一場權力制衡的安排。而這場布局,也讓貴州茅臺在袁仁國出事后免于過度動蕩。
如果說袁仁國是帶著茅臺不顧后果地一路狂飆,李保芳所做的,就是清除隱患,讓這條路更加干凈,確保茅臺可以走得更遠。
2018年,茅臺開始“去袁仁國化”,多名重要負責人或退休,或離任。
更大范圍的調查在這座帝國中進行。2019年,《中國紀檢監察報》披露,貴州共查處利用茅臺酒謀取私利問題167起、處理180人,其中給予黨紀政務處分116人。
業務層面的瘦身與調整也在繼續。李保芳砍掉了超過600 家經銷商,表示不再新增專賣店、特約經銷商、總經銷商,并控制子公司品牌數。此外,他將袁仁國時代的所有批酒條作廢,并通過控價和打擊黃牛炒作,提升茅臺稀缺性。
他還想要為茅臺再打造幾款像53度飛天那樣的超級大單品——不過,當他在2020年3月從董事長任上退休時,這個心愿顯然還沒有實現。
但他依然為這家酒廠留下了自己的風味。在李保芳掌事的幾年里,茅臺不再被控制在經銷商手里,而是更加深度地擁抱了電商平臺。
2018年9月,馬云到訪茅臺,李保芳設宴招待。賓主盡歡之間,兩人互相感嘆,馬云說茅臺是一種奇跡,李保芳說感謝阿里大數據——這位官員出身的掌事者,比他的前任們更清晰地看到了時代浪潮的方向。
離開茅臺時,李保芳如釋重負。
“現在卸下了這份沉甸甸的擔子,能夠平安離開現在的工作崗位,已經是一件非常高興的事了。”
接任他的,是48歲的高衛東,從貴州省交通運輸廳廳長兼黨委書記調任而來,這是茅臺迎來第二個省委干部。但與李保芳空降三年再主事的節奏不同,高衛東直接坐上了茅臺集團黨委書記和董事長的第一把交椅。
疫情中入職,高衛東很低調。
在這個注定特殊的2020年,茅臺的故事倒是平穩:它依然搶手,出廠指導價1499元,市場流通價卻超過2000元;它依然是A股里的傳奇存在,趁著牛市之風,茅臺的市值一路飆升,近2萬億的市值,近乎教科書式的復利,令無數企業仰止興嘆的毛利率,是它面前寬厚的護城河。
人過留名,雁過留聲。茅臺的江湖仍在書寫,這座黔北赤水河畔的酒香小鎮,還將攪動多少風雨呢。
部分資料來源:
【1】《高衛東履新16天,茅臺新舵手將劍指何方?》 ,蕭蕭,酒業家
【2】《茅臺酒,“罪倒”袁仁國》,武占國,野馬財經
【3】《季克良:愿您出走半生,歸來仍是少年》,李澎,中國酒業雜志
【4】《為茅臺奮斗一輩子的茅臺“教父”》,季克良,搜狐財經
【5】《茅臺大換血:3名空降兵和1000億目標 》, 棱鏡 ,李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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